
最新大陆(节选)
期次:第942期
阅读:732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的石油情结——编者的话:
备受关注的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10月11日揭晓。瑞典文学院诺贝尔奖评审委员会宣布,中国作家莫言摘获这一奖项。消息发布后,这位中国当代著名作家的作品再度引起人们的热切关注。
莫言,原名管谟业,1955年2月生于山东省高密县,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上世纪80年代以乡土作品崛起,充满着“怀乡”以及“怨乡”的复杂情感,被归类为“寻根文学”作家。莫言在小说中构造独特的主观感觉世界,天马行空的叙述,陌生化的处理,塑造神秘超验的对象世界,带有明显的“先锋”色彩。主要作品有《红高粱家族》、《天堂蒜薹之歌》、《酒国》、《生蹼的祖先们》、《丰乳肥臀》、《檀香刑》、《白狗秋千架》、《四十一炮》、《生死疲劳》、《蛙》等。
1990年,当时还在军队供职的莫言应邀访问石油大学,并写下了短文《最新大陆》,用充满想像力的文字抒发了自己对石油、对石油行业、对石油大学的情怀。本刊节选了此文的部分章节,以飨读者。
□莫言
应石油大学之邀,我与几位同行乘车南下。出发点是北京,目的地自然是坐落在黄河南岸的石油大学。一路上华北大地呈现给我们无边萧索与寂寥,原因是冬季,春节前夕。田野里阴暗处积着一些灰暗的白)。车近油田时,天色已黑暗,星星点点的灯光在悠远的旷野上闪烁着,那是照耀着石油的眼睛。我曾于十几年前从这里路过,记得那一片片如霜的碱土和枯黄的蒿草,还有,趁着冬天的间暇驱着猎狗和瘦鹰在黄河造成的这片荒凉的、枯黄颜色的三角洲上追逐野兔的农民们。那时候枯黄的平野里大概就有了那绿色的、或是黄色的、钢铁铸成的、永不疲倦地对着大地磕头的抽油机了吗?应该是有了。抽油机让我联想起一种像葵花籽那般大的黑色小虫,只要用手捏住它的屁股,把拇指的指甲盖放在它的头下,它便有节奏地在你的指甲盖上磕它的头,一直磕出一些浅黄色的液体。当然,抽油机不是可怜虫,但它也真够让人同情了,它默默地、不知疲倦地对着大地磕头,为既吝啬又慷慨、既贫穷又富有,养活了我们又耗干我们最后一滴血汗的大地磕头。它简直是一种象征了。象征着人类对大自然的征服?象征着石油战线上广大战士们的不屈不挠、任劳任怨?但我又想到了别的,产生了别样的情绪。好像是有人把大地比作了母亲,那联想下去便十分令人不舒服,石油业倒成了很残酷的行业了。石油总是有限的呀,这么抽,抽,抽,总有一天会抽光,抽光了怎么办?这有点杞人忧天的味道了。其实,天无绝人之路;天最终还是要绝掉人的路,×天后,地球也要死亡,太阳也不发光,何况人乎?但总不彻底,总担心我们生存在世之日,石油被抽光了怎么办。在石油大学富丽堂皇的电教中心里,我们观看了一部名为《大漠的召唤》的电视片,解除了我的忧愁。电视片里说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里发现了一个储油量相当于两个半大庆油田的油海,足够中国人抽几十年,我辈死去,石油磕头虫还将磕,黑色的血液还会在祖国的脉管里不停地流淌。
《大漠的召唤》是部激动人心的电视片。听到塔克拉玛干浩瀚沙漠里传出的激动人心的消息后,石油大学立即派了一个精干的摄制组奔赴大西北,于是,我们在电教室里便欣赏到了那一幅幅豪情千丈的画面。豪情好像总是石油战线上多,艰难困苦好像也总是石油战线上多,石油大学摄制这部电视片的主要目的是要用此片教育在校的6000多名学生,激励他们的斗志,唤起他们的自豪感。一位位献身石油的石油大学毕业生从《大漠的召唤》里向我们走来,他们用具有80年代色彩的语言向我们宣讲他们的志向和抱负,他们的人生观和苦乐观,他们是令人敬仰和羡慕的,干石油很光彩,干石油不简单。石油业在飞速发展,石油召唤人才,大漠召唤人才,当一名石油大学的学生是光荣的,因为祖国的石油事业前程锦绣,这里大有用武之地,而石油大学将为你插上直冲霄汉的翅膀,那么,石油大学首先在黄河三角洲上召唤你。
对于石油战线,每个中国人都有深刻印象,高扬着的铁人的旗帜上,用金丝线刺绣着铁人的献身精神,那首“头戴铝盔走天涯”的著名歌曲的旋律激动了多少人,至今它还在我们耳边回响。它把成千上万的优秀青年吸引到了这个光辉的战线上。
……石油工人在哪里钻出了油,就把自己的城市建设在哪里,就把自己的子孙繁衍在哪里,就把自己的青春和爱情化成绿叶和鲜花栽种在哪里,这种精神没有理由受到鄙薄,这种精神可以被遗忘但是它永存着,这种精神是支撑文明大厦的支柱。石油战线上千千万万沾满油污的人们也正是鲁迅先生所谓的民族的脊梁。
……在油田的最后一天,我们像入学的新生一样,到“前线”去受教育。汽车驰出正在大兴土木的东营市,便进入以黄色为基调的茫茫原野。据陪同的同志说,几年前,我们的汽车奔驰着的宽阔马路还是渤海的灰浊水面,果然是沧海桑田。车上,有一位老同志念念不忘“孤东一棵树”,他说那是海滩上唯一的一棵树,归航的渔民以此为标志,如此咸的土地上竟独独活着一棵树,活活又是一个象征。
……这地方现在就叫“一棵树”了。中国的版图上又有了一个小点点,旁边标着“一棵树”。在一个采油大队里,有一位天津籍精明强干的年轻党委书记对我们说起几年前孤东会战时的一些快板,如“过了大红门,就是孤东人”等,那“大红门”大概是当时为造声势搭起的彩门吧?现在也成了地名了。这很不简单,大有开天辟地的味道,一切神圣的要命的东西,起始大约都很简单。我在玉门时听说,孙健初他们选择第一口油井的地点时,让为他们拉骆驼的汉子摘下草帽随手一抛——风吹草帽飞舞旋转,草帽落下的地方,就是下钻的地方。玉门油田肯定也有这种“一棵树”、“大红门”之类的地名,也就可以说石油工人是开天辟地的人吧。
……这里有一条闻名世界的大河,一条性格鲜明无法摹仿的大河,大河入大海,最新的大陆日益生长着,荒凉与繁华并存,繁华镶嵌在荒凉上;艰苦与奉献共生,奉献是艰苦的果实。有大河、有荒原,有浩渺洪水有战天斗地的人,大河又是文化的摇篮,这里应该在出石油的同时出文化。这文化是大河石油海洋文化,是最新大陆的文化。文学应该在这里出大家。
在油田我们碰到了几位石油大学的担任了领导职务的校友。在资料上、电视片里我们看到了石油大学的光荣的校友。或许有一天人类能发现代替石油的能源,但只要有石油,这种代替就难,所以石油大学绝对是前程远大。同样,石油大学的学生们和即将考入这所重点学府的学生们也应该是前程远大。
石油大学太有特色了。
据说石油是很古的生物尸体变成的,这说法怪玄的,哪来这么多生物尸体?就算是吧,就让我变成一桶若干年之后的石油吧,这只能是美好愿望——我死后只能化成一缕黑烟——真令人不愉快——其实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应该不变黑烟。1990.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