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流

　　
□陈石彧 赵语嫣 饶翔
进卧室时父亲正在收拾东西，乱七八糟地散了一地。我靠着墙默默看了一会儿，蹲下身来和他挨在一起：“又要走了？”
　　他动作突然大了一点，转过头对我笑起来：
　　“对，在家里休息了两个月了，该出工了。”
　　往旁边移动了几公分以防自己妨碍到他。半晌，声音闷闷地响起来：“不能……多呆几天么。”
　　“我也舍不得你和你妈。知道你今年高三，正是关键的时候，爸没办法陪着了，你自己要多努力，让你妈少操点心。”
　　再看我时，眼睛里已多了几分明亮的笑意，丝丝缕缕偏生都能钻进人的心里去。
　　父亲要去的是阿尔及利亚。在油田工作了二十几年的工程师，被外派去千里之外漫无边际的撒哈拉沙漠。我试图在地图上找到他的营地所在的那个点，没有用，谷歌放大多少倍也只是那一片迷迷蒙蒙的沙黄。
　　八个月一次的归家，实在是太短了些。一个月的假期，减去零零碎碎的汇报和来回的调整准备，真正能陪着我的也就是廖廖十几天。
　　有时候他也会跟我讲沙漠里的事情。讲狂风乱舞，一出帐篷就是一身沙壳；讲气温可以达到四十几摄氏度，走在外面像被放在一口大蒸锅里；讲晚上躺在外面看星星，又大又亮，感觉伸手就能抓到。他讲沙漠是最不可驯服的野地方，讲石油其实是可以听到的，那些粘稠而炽热的石油汩汩流过的声音，宝藏就在脚下。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上我的高三，两个星期会和他视频聊天一次，他问我想好报考什么学校了没有。我说还没。
　　“那报个石油院校怎么样。也很不错的。”
　　“不要。”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像你现在这样。这句话我没有说，只是摇头。
　　离他休假回来还有一个月左右时间的时候，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换着换着就听到新闻：阿尔及利亚遭遇恐怖分子袭击，已导致一名中国人死亡两名重伤。位置离他们的营地不远。
　　突然就开始慌了。盯着那几道模糊的背影拼命对自己说不是他不是他那么小的几率怎么可能会是他，却还是不安定。扑过去拿起电话要拨，话筒掂在手上才想起根本没有他的号码。上QQ，离线。留了言，按了很多次请求视频通话，收到的只有腾讯冷冰冰的回复。通讯那么先进世界那么小，我竟然没有办法找到他。
　　手足无措地坐在沙发上，感觉眼泪痒而热，在眼眶中爬动。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父亲是我心里一座隐匿的城。他身上的石油气味已经渗透入皮肤下的每一个细胞，传入我的生命。
　　一个星期之后他回来得毫无预兆。
　　“这次工程完成得挺顺利，提前收工了，还想给你们个惊喜来着。”他又黑了，笑起来一口白牙像个大孩子，“丫头过来，给你带了巧克力，想我没有……”
　　我没睬他，把盒子接过来一把抱在怀里。
　　“果然是没良心的小白眼狼……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这是最后一次了，下一次不要再去了……”直至最后声音已是歇斯底里，“不要去……不准去！！”
　　那天我一直啜泣到很晚，父亲也就在一旁陪我到很晚。我自己都奇怪我薄薄的眼皮下竟然可以流出这么多的泪水。
　　“这可是国家的经济命脉。每一期工程结束，都会觉得特别特别自豪。”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的东西，一直说到我迷迷糊糊睡着。
　　再后来……没有什么再后来了。五月，我送他上了飞机；六月，我填好了自己的志愿；九月，我到中国石油大学报到。
　　妈妈至今还是不赞同我孤身一人从南方来到北京。可是我想看看，地下奔涌的潜流到底是什么样子。让爷爷和父亲都热爱着的事业到底是什么样子。
　　前几天和他视频的时候，他告诉我做完这一期真的准备不去了。
　　“女儿要接我的班啦。”他这么说，“我的女儿么，做什么都会是最好的。石油行业的明日之星。”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我轻轻笑起来。
　　是的，他的石油梦已落下帷幕。而我的石油梦，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