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子》读记
期次:第101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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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建伟 李婧铢 闫磊 周凤光
《老子》共有八十一章,从第一章开始,移步换景,曲径通幽,到了第八十一章之后蓦然回望,才发现《老子》有其纲维贯通其中,每一章之间都相互观照、呼应、印证,每一章皆能通达至《老子》思想的核心:无为而无不为。
物象与理趣
老子善于观物象而生理趣。比如,第十一章说:“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老子想向我们说明,无我才能顺物之势,进而造物之形,“无”不自居为某一个“名”、某一种“器”、某一种“用”,所以能聚拢各种名、各种器、各种用而成大局面。于是,他请我们看车轮中间的圆孔、陶器的内里、墙壁上的窗户,它们都是“无”,这个“无”却有大用,赋予事物形状,给予事物功能,光靠“有”哪能做到呢?
老子也会为说明理趣而假托物象。为了说明以道自守的关键是无对于外,他带领着我们把“道”想象成一种本身没有对立、不可捉摸的玄妙事物,让我们去接近它、进入它、守护它,接受它的指引。比如第四章:“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道”是虚空的、渊深的,它无穷尽,无以名其状,是万物分化之前的原始状态。比如第十四章:“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对于“道”,看不见,听不见,抓不住,它是“无状之状,无物之象”,它没有上下:“其上不皦,其下不昧”,没有前后:“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老子对“道”若有其事的描述,与其视为他的宇宙论,莫如理解为他的幽默。
不是消极
老子在第七章中说:“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六十七章中说:“不敢为天下先”,老子甚至在第三章中说:“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在第十二章中说:“为腹不为目”,摒却动物性的有意志的部分,而只保留植物性的部分,处处是一派守拙处下、不与人争的样子。老子是不是过于消极了呢?其实,老子谈的不是百米赛跑要不要敢与别人争先的事情,而是别有所指。世间充满了不一致乃至对立,如何在这种条件下维持一个好的局面,自己在这其中能有所作为?参与到这些对立中去,只会使对立更加复杂,所谓不争是争,其实是在更高的一个层面上争,开展更具有创造性的工作,把自己由那些对立而引生出来的欲望放下,去包纳兼容,方能合众人之意,广揽成势。道家“无我”的后面还有一个要求总持的大意志。
老子的不争,还有一个积极的意思,那就是自足于己。人们常说的知足,不免是带有几分无奈。老子在积极的意义上谈论自足。自足于己,首先是自见其身,三十三章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自知、自胜,才能本诸自己而开发出最大的可能性,不是受外物引动而去追求的欲望,而是从自己最为本己的可能性出发的个性发展。故而,在发挥自己这一生命的事业中,得是得,失亦是得,所以“知足者富”。在四十六章有“知足之足,常足矣”,立基于自己的成长,永远有自得的满足。
老子崇尚水、植物、女人、婴儿。第八章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夫唯不争,故无尤。”七十八章:“天下莫柔弱于水,而功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水是老子最著名的意象,水因任外物,随顺而行,畅达天下。七十六章说:“草木之生也柔弱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植物没有意志,不强行己意,顺势而生。第十章说:“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五十五章说:“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婴儿心思清净,接纳一切,专一于自己生长。关于女人,第十章说:“天门开阖,能为雌乎?”六十一章:“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还有一些章节以女人来比喻“道”,也可看出老子对女人的态度,如第二十章:“我独异于人,而贵食其母”,二十五章说“道”“可以为天下母”,五十二章说:“既知其子,复守其母。”女人清贞自守,能静、能容,这正是为道的境界。
水、植物、女人、婴儿,都有“柔”的特点。我们感到愉快,我们的文化中有一部分在谈论“柔”。“柔”不是“弱”,正如四十三章所说:“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这是我们的文化性格中最有魅力的地方。我们猜想,“柔”是在漫长的农业生活中淘洗、沉淀下来的品格,与四季相处是合天地之理,同时自力而为。“柔”既是一种策略,也是一种情怀。
以愚人自居
我们特别珍惜第二十章,老子在这一章自述心曲,颇有文趣,这样的大段论述在《老子》并不多。二十章说:“唯之与阿,相去几何?美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儽儽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其母。”
老子把自己和人们做了一番比照:人们一片热闹,好像参加盛大的筵席,好像春日登上高台,我独自静静的,心念不萌。我浑浑沌沌的,好像还不会笑的婴儿。我一身困乏,好像无家可归。人们万般皆有余的样子,唯独我好像有所不足。我心甚愚啊!人们光彩闪耀,唯独我黯淡无光。人们都心明眼亮,唯独我昏昏闷闷。人们都有用,唯独我笨拙且鄙野。
在老子的自画像中,他是“糊涂”的,不过这个“糊涂”是“难得糊涂”的“糊涂”。
世界上有各种对立而生的形势,高与下,长与短,前与后,去掉自己的好恶,无为而治,才能依形就势,成一局面。人们有着各种对立的态度,或恭敬或怠慢,或赞美或嫌恶,老子问,这些态度之间相差多少呢?当然相差很多,不过老子这里的目的,是提醒在别人恭敬、赞美的时候尤其要小心,“人之所畏,不可不畏”,人们所敬畏的那个人,不能不同时有敬畏的心情,因为立足于一部分人一个时段的好感上是危险的。在这个意义上,恭敬赞美与怠慢嫌恶是等同的。成就所有的人才是一个更大的格局。这就需要一颗清明自主的心。人们都是其所是,非其所非,但只是从自己出发,只为自己计较,似乎昭昭察察,实则处处制造对立,设置障碍,终无所得。老子采用了反语,他以愚人自居。愚人,一副在俗人的是非利害之外的样子,却有老子的大智、大容,这是谦虚中的骄傲,自得而安然。愚人的形象经常出现在武侠小说中,但这个愚人其实是大智若愚,是最后来收拾局面的人。
孔子讲贫而能安,老子讲愚人之智,他们都为中华文化贡献了一种心灵形式,在这种形式中我们最能自见其身,而文明就是在此省察觉识之上。
老子与孔子
老子对那种搅扰社会、折腾民众的“有为”之政持谨慎戒惧的态度,兵事可以算是最大的“有为”之政,老子尤其抵制。三十章说:“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三十一章说:“夫兵者,不祥之器。”对兵事,需慎之又慎。《论语》中子贡问孔子从政的道理,孔子说:“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紧着又问:“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如果要在这三样中舍弃一个,最先舍弃哪个呢?孔子说:“去兵。”孔子为食、兵、信三者排了顺序,为政必需的首先不是兵,而若有可能必须首先舍弃的是兵。相比于同时代强调富国强兵的变法家们,老子和孔子都是人文主义者。
不过,老子与孔子有更多的紧张。孔子主张恢复周礼,那是孔子所能设想的治世之方。在《史记》中,孔子问礼于老子,老子却颇为冷淡:“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在老子看来,用古法治今世,文不对题啊。在《老子》中,老子与孔子论战的气氛更浓了,孔子力倡仁义,而《老子》十八章说“大道废,有仁义”,大道浑融的状态坏了,才独标出你仁我义的一套说辞。孔子力推礼治,而《老子》三十八章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
老子因时而为、因势而为的思想是先进的,但他只是突出作为原则的因时与因势。“无为而无不为”,没有兵战,没有区隔、对立,上下相安无事,化政治于无形,这是多么高妙的境界!但究竟如何入手,老子没有说。老子所说的不是某一种具体的政治方案,他对形成某种秩序没有正面而详细的主张,而是对各种秩序的一种提醒、怀疑、警觉。所以,老子与孔子的对立在顺时应势的政治作为中能够成为一种合作。由此,以道家为底色的儒家之治,那种由仁义礼信维持出来的和乐顺睦,会生出一种清简之气。
一言难尽的解读
老子的“无为而无不为”,是修身之法,亦是治世之方。有人从中看到了谦卑,有人看到了城府世故,有人看到了自足至乐,有人看到了清净寡欲。以老子为起点的思想源流,无为而任己而有庄子,无为而任法而有法家,以老子思想为主要义理支撑而有汉代的道教,及至各地丰富的道教信俗,更是不胜枚举。老子“治大国,如烹小鲜”(六十章)的思想依然启示政治家小心、细心、精心。老子在第八十章描述了小国寡民的美好生活:“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正是老子的回声余响,这是中国人向往的一种生活,一种没有被打扰到的生活。老子何其深广。